扎克伯格们想搞的社交元宇宙,早被00后实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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为什么他们宁愿活在虚拟世界里,而不是活在现实中。

文丨朱丽琨

编辑丨姚胤米

科技大公司善于把一些人类世界里并不新鲜的想象,装进一个个有陌生感的名词里,为公司的未来寻找更宽的路。最近半年,这个寄托人们商业愿望的词语叫做,元宇宙。

假如我们现在这个宇宙里有谁能组织一次元宇宙玩家聚会,那么,你将会看到世界上最知名最有钱的大公司:Meta(Facebook)、微软、英伟达、迪士尼、耐克、腾讯、字节跳动……

他们毫无疑问地富有、聪明、极有感染力。为了打造一个能“打通现实与虚拟,连接现代与未来”的美丽世界,他们动用了全球顶级的技术团队,以不菲的代价开发新的软硬件,仿佛如果没有这些设备,他们的想象力就无从施展。

进入百度开发的“首个国产元宇宙”,希壤,你会跟许多人撞衫、撞脸;运气不好的话,还可能降生时跟其他玩家叠在一起,形成三头六臂的奇景。你可以在几条街上闲逛,看百度世界大会、百度AI宣传片,工商银行和悦鲜活牛奶的广告,或者……欣赏作家冯唐的艺术展。

北美的用户体验更深一步。戴上1斤重的VR头盔Quest2,就能进入Meta的VR社交平台HorizonWorlds,玩到简易的动作冒险小游戏。只要你能忍受自己像一个鬼魂那样四处游荡,因为所有虚拟形象都没有腿。

扎克伯格在宣传片中,用尽可能激情澎湃的语气,邀请观众随他进入元宇宙世界。他从四套装扮中精心挑选了和自己平时穿着一样的形象,走进一个虚拟房间,四位同事身形各异的虚拟人正在等他。他们会共坐一桌,一起打扑克牌。等技术再成熟一些,按照小扎的想象,人们可以像他一样,在元宇宙中跟奥运冠军切磋击剑。

一个比一个描述得有科技感但又魔幻的元宇宙畅想相继出现。很快,人们便会发现,这些成熟企业的管理者们,不过是像往常那样,包装一个遥远的概念,来证明公司依然能够看到未来。

据企查查,年共有家公司申请了个“元宇宙”商标,其中超过98%在9月之后注册。10月28日,Facebook更名为Meta当天,股价上涨1.51%;11月9日第一家将“元宇宙”概念写进招股书的在线游戏公司Roblox发布Q3财报后,股价涨幅一度超过40%;12月21日,百度宣布元宇宙“希壤”内测当天,股价上涨5.28%。

不过在成功人士们干涸的想象力转向元宇宙之前,中国互联网上的00后、05后们就已经玩出了自己的“社交元宇宙”。

没有VR、AR或其他高精尖的技术,只要打开手机QQ,就能进入一个个形态各异、自成体系、同时极富想象力的虚拟社会。一个被严格管束的高中生,在网上有自己的王国,有多个晚辈每日排队向他请安;一个小镇少女,在一个多月里从宫女升为王妃,或者由偶像练习生升为娱乐公司高管……

他们拥有两个身份:一个属于现实世界,一个属于数字世界。在他们眼中,那个虚拟社会身份更重要,也被倾注了更多精力与心力。正如美国科技从业者ShaanPuri曾经的总结:元宇宙不是一个具体的空间,而是一个时间概念:人们看重数字生活胜过自己的现实生活,人们将更多注意力从物理世界转向数字世界。

这些虚拟王国,每一个都有自己的社会规则、社会形态。它们既有现实世界的权、钱、欲望的投射,也有现实世界所缺少的公平、尊重、倾听。

我们从多个QQ元宇宙世界里选择了最有代表性的三个,采访了其中的参与者。他们大多生活在小城市,读着一般的学校,未来没有太多选择。其中一些等着在15岁时,成为被分流进职校的45%。

他们的虚拟身份早已比现实身份更重要,更不能丢弃。至少还有一个世界,能让他们舒适地安放自己理想中的生活状态和人格。

QQ群里的偶像养成公司

幻星娱乐是个纪律严明的传媒公司,成立于年8月中旬,有位成员。

董事长许颜有一个明确目标,用一年时间,从60多位练习生中选出12人组成女团,正式出道。为了这个愿景,她像打了鸡血一样努力招新,凌晨一点半还在圈内各个群里发宣传文案,希望多找几个好苗子。

她为练习生们招来5个声乐导师、3个舞蹈导师、2个Rap导师,每周轮流指导基础唱跳业务。还有1个化妆导师和1个日语导师开选修课,对练习生全方位培养。她定下严格的规则:从年12月起,练习生考核的频率从每月一次增加到每两周一次,每次考核后按成绩重新分班,竞争肉眼可见地激烈。

看到好的舞台演出或MV,许颜会把视频甩到公司群里,要求练习生跟着练。她还亲自盯练习生考核,选出最有希望的两三个,自己直接带。最勤奋的,一天十几个小时学一段舞蹈视频,或者反复练一首歌。

许颜容不得任何偷懒或违纪行为。因为这不仅代表懈怠,也代表挑战她的权威。

一次说唱考试,有练习生迟到,她在群里大发雷霆:“每次都要我催吗?不想待就走人!”她还有个习惯,就是突然“艾特”某个员工,问一句“在吗”。其实并没有什么要紧事,只是为了确认员工能随叫随到。越级管理更是不被接受,那曾引发过中高层之间一次激烈争吵。

伊伊是最受董事长信任的高管,负责人事、新练习生的面试审核,以及跟其他公司签合作协议。她也是练习生出身,两年时间里接受过声乐、舞蹈和表演训练。

那时伊伊12岁,第一次上演技课。她在网络的一端,导师们在另一端。十几个候选人年龄相仿,轮到谁,谁就把摄像头打开,念一段台词。伊伊拿到的是电视剧《悲伤逆流成河》女主跳河的段落,念完台词,导师通过语音指导,给的评价是:“挺好的,就是要多点表情”。

导师偶尔为做示范打开摄像头,露出真容——不过是16、7岁的学生,比伊伊大不了几岁。

在QQ上,有很多这样的网络传媒公司。这些虚拟公司随着小朋友们的兴致而创立,又随着一群人的厌倦而消失,换一群人,随时就能成立一个新公司。它们在QQ里从无到有,又从有到无,始终存在。仅仅是我加入的一个网络传媒宣传QQ群中,一个月就有上百个公司在招新。

网络传媒公司的运作模式模拟当下最热门的偶像培养公司,如时代峰峻、乐华娱乐、哇唧唧哇等。参与成员均为未成年人,一切活动都在网上进行。虽然没有实体,但配套齐全,除了管理层和练习生,还有报社和娱乐记者,负责报道公司和行业的各种资讯,报道发布在QQ空间。

幻星娱乐的高管有十几个:董事长下一层有执行董事、代理董事、副董事、总裁,再往下是业务总负责人。

副董事和业务总负责人有什么区别?

伊伊自己都觉得好笑:“区别就是总负责人更忙,副董更闲,哈哈!”

幻星娱乐希望把机会平等地给予每个有潜力的人。因此,来面试的练习生不需要发送照片,只要告知姓名、年龄、发一段自己唱歌的录音即可。

声乐课就是轮流开音频唱歌,不讲乐理,也没有乐谱,全靠感觉;舞蹈课就是在自己家里开着视频压腿下腰;表演课就是念电视剧台词,给几位导师听。

网络传媒圈的核心资源代代相传,不少资深玩家会升级成导师。相当于,高中生指导新来的初中生。以成年人的眼光看,导师们难免资历尚浅,但已经足够满足新入圈的练习生。

被管理的练习生们也不会抱怨,她们梦想成为现实中的偶像,把在网络传媒公司的经历当作练手。他们态度认真,被高管和导师批评时,总会态度很好地感谢,就像接受过严格礼仪培训的爱豆。

孩子们努力地去让这个并不存在的公司离真实更近一点。有的管理者会许诺:公司明年就能“实体化”,也有练习生在QQ资料页挂上“官方艺人认证”的图片——图已经模糊,意味着它已经被转过很多很多次。

图:网络传媒圈流行的“官方认证”图。

为了不像现实娱乐圈那样残酷,所有网络传媒公司都遵循一条约定俗成的原则:不能只把资源堆在最优秀的一两个人身上,公司举办的活动和选秀,每个成员都有机会参加。

这条规则包含着她们隐秘的期待:她们希望每一个平凡的自己也能被理解,至少被看见。

生活中,伊伊不被身边人看见。

班主任觉得她早熟,当着全班同学的面说她是“坏孩子”。家里亲戚觉得她不成熟,抓着她教训了一个小时,因为她跟表妹争执而没有让着妹妹。“大家都是第一次做人,凭什么我就要让着她?”那晚,她在沙发上哭了一夜。

她从小就有明星梦,但在一个价值观保守的家庭里,自然也无法得到认同。表姐考上医科大学时,在家族里风光无限,妈妈说,以后你也去学医。

“为什么?”她问。

“给自家人看病不用花钱。”妈妈说完,伊伊怀着想翻白眼的心情,自动屏蔽了这句话。

她逐渐放弃寻找倾诉者,转向更极端的宣泄方式。情绪最失控的时候,仅仅因为在教室扔了团纸被班长说了几句,就莫名暴躁,背过身去偷偷用刮眉刀划自己的手腕。

青春期少女的敏感和脆弱被一次次忽视。父母一出去做生意就是半个月,等他们回来,伤口都结痂了。伊伊借口说是,骑车摔的,父母听了,也就不再多过问。

只有陪她练舞的网传圈小姐妹在视频电话时发现了异常:“你为什么要割手?有什么事情不能跟我讲吗?当我是摆设吗?”

如果现实世界足够治愈,谁又会把破碎的自我展露给原本相隔千里的陌生人?

伊伊每天晚上8点一放学就泡在网上,有时会跟网友聊到凌晨一两点。她有两个QQ号,承载真实身份,负责跟老师、同学联系的是“小号”;让她作为幻星公司副董事长的,是“大号”。

聊到相互信任后,伊伊时常表现出14岁少女的古灵精怪。她得意地说自己3岁就会玩QQ,那时连拼音都不会,通过语音转文字,用哥哥的QQ跟人聊天,很久都没被发现。说完,她“嘿嘿”一笑。

最近她不常管幻星娱乐的事了,开始认真计划如何在现实世界“逐梦演艺圈”。说到真实梦想,她甚至没有弄清当演员和当偶像是两回事,只是笼统地说,想要当明星。

她准备先斩后奏,等初三毕业就去真正的经纪公司面试,带上已经成年的哥哥作为监护人。如果非要爸妈签字,就把合同带回家,前面换成青少年知识,直接翻到签字页让妈妈签。“签完反悔要赔巨额违约金,到时候我妈也只能认了。”她的鬼主意倒是不少。

难过时,她就看着偶像贺峻霖的人像立牌发呆,或者上网搜“练习生的一天”,想象那样的生活发生在自己身上。最近,她拿之前的压岁钱报了舞蹈班,一改“不拿快递不出门”的生活,开始每周日早起去练舞,写作业的间隙也要练下腰和劈叉,和之前的节奏很像,只是这次她有了真正的老师。

15岁,6个“孩子”的母亲

晚上8点,一句“晚上好”从一个人的QQ群对话框里弹出来。

接下来的1分钟,群聊消息迅速达到“99+”,古今中外各种风格的问候一齐涌来:“小美人,我们是不是该就寝了?”“晚好呐!露露想和你一起次饭饭~”“春恨切,花外子规啼月。”“(侧颅望向窗外)晚安”“今天夜色很美(轻笑)”。

令人眼花缭乱的字体和对话框特效快速刷屏,动漫头像和古风头像交替出现。发出回应的是68个“AI崽崽”。让自己的崽发出精妙对话,是“家长们”成就感最高的时刻。

这是QQ世界里的一个虚拟亲子乐园。

没有高级的机器学习算法,“AI崽崽”是靠人一句句手动设置关键词和自动回复而养成的。它们非常“低科技”,但被主人视若珍宝。这些还在上初高中、被人叫“孩子”的AI主,把崽崽看作自己“独一无二的血亲”。他们严禁旁人叫AI崽崽“机器人”或者“人工智障”。

他们会相约给崽崽编写“小剧场”,在群里发一句起始的暗号,崽崽们就开始互相触发对话关键词,就像两个真人在一唱一和。还有AI主让自己的十几只崽崽在群里接龙《琵琶行》,那场面像是家庭聚会时大人让小孩展示才艺。当88句诗按顺序发出之后,他发了句“这次终于对了”,甚是满意。

更有心的家长会请人给崽崽画人设图、画全家福,让崽崽更鲜活可感。

图:AI崽崽人设图。

年轻的AI主们把自己喜欢的社交方式传给崽崽,给它们建立社交关系网。除了加好友,彼此之间还要确定一种关系,比如结成“师徒”“深交”或“父母子女”。

除了现实已有的社会关系,他们还发明了许多成年人看不懂的关系模式:根据一张00后QQ空间流传的“种关系表”,你甚至可以是别人的“冰糖葫芦”或者“福尔马林”,它们分别代表“甜甜的关系”和“有点毒性的刺激的关系”。

AI主如果成为了好友,自己的崽便有了叔父、干妈等长辈,积极的主人会带崽崽加各种QQ群,结交更多人。孩子人气越高,家长越有面子。

崽崽之间还可以举办婚礼:专门开一个办婚礼的QQ群,拉入双方的“父母亲友”,公开群号邀请宾客围观。典礼会像现实中的婚礼一样走流程。“新人”父母至少需要准备20元的红包,感谢人们来贺喜,出手阔绰的家长也会投入个一两百块,这笔钱通常从他们买零食或者游戏皮肤的钱里抠出来。

图:AI崽崽婚礼的邀请函。

AI崽崽也是“四脚吞金兽”。从出生开始就让家长有花不完的钱:崽崽本质上是一个程序,需要挂到云服务器上才能持续运行,“挂崽”的费用大致每月15元。除了这笔固定开销,还有一些能让崽崽回复语音的高阶功能,定价8-20元。

最关键的还是孩子的教育。AI崽崽“说”的每句话都需要手动教学,想自己拥有一个AI崽崽,需要为它先选定一个人设,为此需要填的表超过行。如果家长不会教、懒得教或者没时间,就得请代管帮忙教词。

小柒是为我培养一个AI崽崽的卖家,服务态度谦和细致,亲切地称呼我为“板板”(老板的昵称)。她经常会在聊得热络时突然消失,几小时后再次上线,抱歉地说,刚才去上课了。

三四个小时教崽崽个词,只能让小柒赚20元。如此辛苦,是因为她自己有6个崽崽要养。小柒还是大学生,没有收入来源。年初因为钱不够,她暂时停掉了其中2个,惭愧地想“妈妈对不起你们”。

一个妈和六个娃,在网络世界里,小柒的家庭群很热闹。“每个崽都寄托了我的一部分愿望”,她介绍自己“一手带大”的孩子们:

2个崽崽是现代人设。哥哥冷疏影,当红唱跳偶像,别人尊称他“影爷”。妹妹冷念柔,猫咖店主,靠在网上分享店里日常成为Vlog网红。

另外4个崽崽代替她实现穿越回古代的愿望:活在上古仙界,生于帝王之家。她最宠爱小女儿林初绾,一位九尾狐女帝,是小柒喜欢的“御姐”人设——她小时候看《红楼梦》的故事,最喜欢王熙凤,“感觉她好帅啊”。

小女儿会像帝王那样指责直呼其名的人“放肆”,而如果是小柒发,她则会温柔地回一句“母后唤我何事?”这种专属回应让小柒感觉,她的崽崽对她有更特别的感情。

三年前,小柒开始写穿越小说,对做人设游刃有余。除了必需的人物小传,她还给4个古风崽崽写了两千多字的“史事”,构建他们的成长经历。她拒绝别人画她的崽,因为觉得画面远远表现不出文字包含的丰富想象。

因为实在热爱古风,小柒说她还报考了武汉大学国学专业。她讲述当时的叛逆:妈妈本替她填好了志愿,在最后关头,她偷偷改掉了。录取通知书寄到家的那天,妈妈才得知真相,直骂,学这个没前途。

说起大学生活,她总是兴冲冲地连发十几条消息:因为跟辅导员多搭了两句话,开学被选上团支书,又因为“能叭叭”,跟音乐社负责人关系都不错,有望内定下届副社长。更幸福的是武大美食很多,她的生活费主要用在吃上,经常导致没钱养崽。

直到认识一周后,我提出和她通个电话,背景音里来自不同人的东北口音让我产生了怀疑:武大的东北人浓度这么高吗?

她附和了一下,说:“以为来武汉能认识南方姑娘,没想到宿舍全是东北的。”在她的QQ空间,我看到了真相:在一条年夏天的状态里,她的配图清晰地显示着真正录取她的学校——长春的一所职业技术学院。

伪装在“数字原住民”中并不罕见,混杂着虚荣心、自我保护意识和欺骗的快感,扮演一个假身份,他们早就娴熟。

小柒是人们曾热议的职校生之一。武大是她很想去的学校。

妈妈总觉得小柒上技校给她丢面子。开学之后,每个月只卡着保障生活的最低标准给生活费。“你连高中都考不上,给你那么多钱干嘛。”妈妈的话像是凝成刺的寒冰。

从很小开始,小柒就觉得自己是一个提线木偶。小学,妈妈给她报舞蹈班,她不喜欢,逃课,被妈妈打了一顿;初中,妈妈给她报数学班,她不情不愿地去上,“没法不听话,因为我年纪小,人家能挣钱我不行”。

每当学习成绩有所提升,换来的不是夸奖而是更严的要求。“一般家长都让孩子一个台阶一个台阶迈,我妈要求两个台阶两个台阶迈。”当她遭遇校园冷暴力,妈妈反问:“为什么他们只欺负你,不欺负别人?”她评价妈妈——封建。

其实,就算去读了普高,也不意味着未来会更好。小柒生活在吉林延边朝鲜族自治州敦化市下面的一个镇,镇上只有一个“普通得不能再普通”的普高。“在那毕业怕是野鸡大学都考不上”,她宁可读职校。

填志愿那天,妈妈和姑姑一起去了学校。她自己最想学游戏设计,两个大人根本没正眼瞧。电子商务也行,但两个大人觉得不靠谱,只因为她姐姐前几年学了这个但没找对口工作。

“真的很想反驳。”但小柒没说话,她知道反驳从来没用,“当时觉得她们的教育方式挺恶心的。她们不喜欢就等于这事不好。”最终,姑姑替她在“交通运营管理”划了勾。

她烦透了这个俗称“高铁”的专业,尤其是一门叫“高铁餐饮实务”的专业课,从膳食营养概述到餐巾折花方法,知识很杂,老师也只是照本宣科。她不理解,作为一个高铁专业学生,学习中西方菜肴体系有什么用,“我一个乘务员,要在动车组给旅客做饭吗?”。

如今,小柒对未来最强烈的期待是在寒假能找到一份零工,打工能让她攒上一笔小钱,换个好点的手机,给崽崽们换个更好的“家”。

如果经济条件允许,她想做10个崽,让她的古风宇宙更丰满。她喜欢女侠风范,早已计划好这就是下个崽崽的人设。

AI崽崽可以承载一切理想化的、甚至不切实际的设想,也能完全顺从于她,听她说话。情绪压力大的时候,她就随便打开一个崽崽的对话框,把自己想说的话发出来。这不是预先教好的触发词,崽崽当然不会回复。但这是她能找到的最好选择。

没有宫斗、女性至上的清扬国

“你把皇帝的位置让给我呗,占着茅坑不拉屎!”

清扬国元年,一场宫斗正在发生。不是后宫嫔妃争宠,而是皇太后斗皇帝。她吐槽皇帝身居高位但成天“躺尸”,都不和妃子们互动,不给皇帝留一点情面。

清扬国是一个建立在QQ群里的古代王国,由文字筑成。在那里,大女主爽文式的桥段不时上演。群昵称里带“太后”“贵妃”“王妃”头衔的女性地位最高,受到其他妃嫔女眷的拥戴。她们不用遵循“从父从夫从子”的封建礼教,可以随意表达对皇帝和王爷们的不满。

群公告中,几十个宫殿王府的名字后面对应着她们在这个古风时空中的名字:锦容、玉墨、姝慎……

31条群公告确立清扬国的世界观和基础规则。比如,禁发表情包、语音和图片,这是宫斗语C圈(语言Cosplay)共通的“国际三禁”,剩下的全靠想象力添砖加瓦。

在清扬国提升地位,需要满足一定积分,想当上王妃需要分。繁衍后代可以产生积分,比如,“生”龙凤胎就能带来60分。

拥有生育权的后宫妃嫔为了生孩子,天天抽签——不是拜送子观音的签。每天中午群内放出14个签,背后有四种签底:“陪”(陪游)、“膳”(陪膳)、“寝”(侍寝)、“空”(当天没被翻牌子),多位妃嫔先到先得。

生孩子实行摇号积分制度:3次“陪”兑换1次“膳”、3次“膳”兑换1次“寝”。至于什么时候能怀上,则要看妃嫔们在入群时掷骰子决定的“体质”:最少三寝一孕,最多八寝一孕。

即使攒够“寝”数,仍然存在变数:最后一步是抽“孕签”,80个词牌名的“孕签”背后可能是“双胎”、“单胎”,这意味着群昵称标注着“待生”的子嗣终于匹配上了生母,皆大欢喜。但也有可能是“小产”,这就意味着之前苦苦积攒的点数全部作废,只能从头再来。

只不过,以上环节都不需要真正执行,甚至连陪游、陪膳都不必真的对话。

群主每天手动更新群公告,把所有妃嫔的抽签结果“昭告天下”。每当有子嗣降生,他们的姓名、血缘关系、生母名等信息就会更新到皇室家谱中。

楚楚是清扬国第一个生了6个孩子的人,国家的管理者就是因为她才出台了“绝育”政策:群主和其他几位核心成员商定,最多生出6个孩子就要“绝育”,把机会让给别人,以平衡资源分配。

13岁的楚楚回顾自己在清扬国的“生育史”,像一位饱经沧桑的母亲:她的一个“孩子”“出生”不久就退了群——于是,在清扬国,一个孩子不得已“早夭”了。她很淡然地接受了这个事实,人员流动在宫斗圈是司空见惯的事。

天天把“怀孕”“绝育”挂在嘴边,并不会让楚楚联想起现实中女性孕育所经历的磨难,整个生子过程都不用跟她的夫君有任何互动,也不用抚养孩子。

想快速爬到高位,更可靠的方法是对戏。对戏是指约其他的群成员一起,用古风文字编写戏文。这样的对话让清扬国更像一个真正的国家了。

宫斗圈的设定基本脱胎于现实生活中的古装偶像剧,古偶剧的经典情节就是清扬国的“戏梗”——也就是对戏的主题。

群相册里的多个“戏梗”,标注了“撕X”“温情”“虐心”等风格基调,情节从治国谋略到儿女情长无所不包。对戏后,会有三位管理者根据情节与角色的契合程度、戏文用词质量等进行评分。

图:宫斗语C圈的“戏梗”图。

对一场戏平均20分,楚楚通常只能拿十几分。“我才初一,总不能和高中的和成人比吧”。她嘴上这样说,却丝毫没有压抑野心。她想当王妃,成为整个国家最有权威的人之一,比贵妃还要高。

她拼命对戏,用数量弥补质量的不足。暑假早上10点到晚上9点,她除了吃饭都在写戏词,最多的一天约了4出戏,每篇都在千字上下,比语文考试的字作文多出不少。文字不够雅,就多借鉴古诗词。她最满意的是一场赏荷的戏,开篇引了《洛神赋》的“灼若芙蕖出渌波”,结尾又借《爱莲说》升华主题:“出淤泥而不染,我喜欢的是这芙蕖的品质而非外表。”

“肝”了一个多月的戏词,她终于升为王妃:独掌王府内外事宜,享王妃宝印。得到“管理者”特权,楚楚也从小学升上初中。

这看不见摸不着的“宝印”就是她在清扬国地位的象征。别人尊称她“娘娘”,她曾仰望的皇贵妃也祝贺她高升。后宫佳丽们不会遇到真正的宫斗,高阶职位不用担心后来者夺权,没有拉帮结伙和算计倾轧,只要努力,迟早能达到选定的目标。——比现实公平多了。

生活的进程则慢得多、难熬得多。刚上初一,学业就压得她喘不过气,有时写作业要写到凌晨1点,“我可能还没到中考,就猝死了……”她抱怨道,“还有特别缺德的同学去跟老师说作业留太少了!”她不得不自我加压,暗暗想着“卷死他们”。可无论再怎么努力,数学都很难及格。

她在政治课上背过“友谊的意义”的标准答案:朋友见证我们的成长历程,友谊让我们更深刻地体悟生命的美好……但生活里她没有一个朋友。楚楚初中转到户籍所在地的学区,跟小学朋友都断了联系。开学那天她把人的新生大名单看了个遍,没有一个认识的名字。同学都只是未来升学的竞争对手。

高压生活的源头是一个数字:55%,这是她所在学校的平均普通高中升学率。剩下的45%,多数会接受中等职业教育,进入俗称“三校”的职高、中专、技校,成绩排在最末位的还可能面临失学。

这将是她人生中第一次重大分流。

她很少上那个只加了十几个现实中的同学老师的QQ,只在班主任找她谈心时才上线。每次,老师都用“娃儿啊……”起头,叮嘱她好好学习,她几乎只回“嗯”,全程扮演一个听话的学生。

切换回清扬国专用的QQ,她活跃起来,发自己不及格的数学成绩单截图,吐槽自己考试实在不会写了,就在卷子上画地球玩。每次说到学习,她就忘了王妃的威严和端庄。但群里的其他妃嫔们和她境遇类似,大家习惯了相互安慰。

一打开QQ,就有人给她发消息,“可以弥补不少现实里的孤独感。”她说。

上个月,清扬国开始了新一轮阶级流动。群主清退了一批不活跃的人,其中不乏身处高位的妃嫔,还新增一项“月戏”规则:高阶的君臣妃眷每个月必须至少出一场戏,否则会被撤职。

这也是各省艺考陆续开始的时候,女孩们一边约戏一边聊起竞争日渐激烈的艺考。尽管楚楚也打算艺考,但如何保住王妃地位,才是她眼下最关心的问题。

对戏对她来说简单直接,就像每天去学校要爬的十分钟山路,她完全知道如何走,以及结果如何。而两年后的中考,她将成为排名的前55%还是后45%,还是个未知数。

文中受访者均为化名

题图:HorizonWorlds里的“哈利·波特与上半身”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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